深秋十一月，京城古刹香火缭绕，一位面带愁容的信众手持一根刚求得的签，恭敬地递给殿师、殿师手捻长须，半眯着眼，端详着签文上那几个古朴的字，口中念念有词，而后缓缓道出一番关于吉凶祸福的定论、求签者时而点头，时而锁眉，仿佛人生的轨迹便在这寥寥数语中被全然定格。
人群中，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静静伫立，此人正是亚圣孟子、他听着殿师对签文的解读，那套关于姻缘、功名、财运皆由天定的说辞，在他听来却不尽然、待求签者散去，孟子缓步上前，对殿师作揖。
殿师见其气度不凡，便问：先生亦有所求？
孟子摇头，目光落在签筒与签文上，问道：请教殿师，此签文所解，乃是天命，还是人事？
殿师答曰：自然是天命、上天有好生之德，故降下签文，为世人拨开迷雾，预知前程，趋吉避凶。
孟子微微一笑，其言语温和却字字千钧：殿师所言‘天命’，似乎与我所理解的‘天命’有所不同、签文由人所造，文字由人所书，其解亦由人口而出、将人之言，等同于天之意，是否过于轻率？
天命与人性的交锋
殿师不以为然，辩称签文乃是神明意志的体现，凡人摇动签筒，心诚则灵，所求之签便是神明对个人命运的启示。
孟子并未直接反驳其神明之说，而是转换了话题的根本、他指出，儒家所谈论的天命，并非是这种被动等待的宿命、他说：君子有所为，有所不为、知其可为而为之，是智；知其不可为而不为，是义、所谓‘天命’，是让我们认识到人力的边界，而非让我们在边界内放弃作为。
他举了一个例子、一个人站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下，这是危险的境地、如果他明知其危而偏要立于其下，最终被砸死，这不能称之为正命，而是自取其祸、反之，一个尽心尽力修身养性、推行仁政的君子，即便时运不济，功业未成，他的生命依然完成了其道德使命，这才是顺应了正命。
殿师的解签，将人的命运完全归于外在的、不可知的力量、无论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，都预示着一种结果、得到好签的人沾沾自喜，可能从此懈怠；得到坏签的人心灰意冷，可能就此沉沦、这种做法，恰恰磨灭了人心中最宝贵的东西——向善的本性与行动的意志。
孟子认为，求神问卜，探寻命运的奥秘，不如反躬自省，探寻自己内心的力量、他那句尽其心者，知其性也、知其性，则知天矣，正是此理的核心、一个人若能将自己善良的本心（仁、义、礼、智四端）发挥到极致，他就能认识到自己天赋的善性、当他真正认识并实践了这种善性，他也就通达了天意，理解了何为天命、天命并非一张预设的图纸，而是在人践行道德的过程中，与天道合一的那个状态。
解签，还是解心？
孟子的观点，并非全盘否定未知，而是将解读的重心从外部的签转向了内部的心。
他向殿师发问：同一支签，落于不同人之手，其解是否相同？一个富商与一个贫士，同求一事业签，殿师的解读恐怕也会因人而异、那么，这其中起作用的，究竟是签文的定数，还是解签人的智慧与求签人的处境？
这一问，直指解签活动的核心、签文本身往往是模糊的、多义的，充满譬喻和象征、它像一面镜子，照见的不是未来，而是求签者当下的内心、人的心中充满着欲望、恐惧、希望与困惑，解签的过程，实际上是将这些内心的投射，通过殿师的口，赋予一种天意的权威性。
孟子继续说道：求签者内心的不安，才是问题的根源、若得吉签，不过是暂时心安，可隐患未除；若得凶签，更是忧上加忧，徒增烦恼、真正的解脱之道，不在于一张纸片上的吉凶，而在于如何安顿自己的心。
一个内心强大、行事端正的人，即便抽到下下签，他也会将其看作一种警示，促使自己更加谨慎、更加努力，从而扭转乾坤、而一个内心怯懦、行为不端的人，即便得到上上签，也可能因骄纵而招致灾祸，将好运挥霍一空。
孟子反的不是殿师这个人，也不是解签这种形式，他反对的是那种将人的主观能动性完全剥夺，让人成为命运的奴隶的错误思想、他试图将解签升华为解心——解读自己的内心，明辨是非，坚定自己的道德选择。
立命之学：儒家的行动智慧
孟子与殿师的这场思想交锋，最终引向了儒家一个深刻的观念：立命。
《了凡四训》中命由我作，福自己求的思想，其源头便可追溯至孟子的立命之学、所谓立命，不是去改变那个宏观的、人力无法企及的天命（如生死寿夭），而是在这个框架内，通过自身的道德修养和不懈努力，去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、充满道德价值的命。
命运好比一块田地、这块田地的土壤是肥沃还是贫瘠，今年的雨水是充沛还是稀少，这属于天命的范畴，非人力所能左右、作为农夫，选择何时播种、如何耕耘、是否除草、怎样施肥，这完全是人事的范畴、殿师的解签，好比是告诉农夫今年雨水不好，收成无望，让农夫直接放弃耕种、而孟子的立命之学，则是告诉农夫：正因为知道雨水可能不好，才更要深耕细作，选取耐旱的种子，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一个好收成。
最终的结果或许依旧不如风调雨顺之年，但这个过程本身，展现了人的尊严与价值、人活着，不是为了被动地验证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、人生的意义，在于面对种种不确定性时，依然选择坚守道义，奋发有为。
心存善念，行合正道，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趋吉避凶、孟子的智慧，穿透了香火的迷雾，他并非要砸掉殿师的签筒，而是要为每一个在命运面前感到迷茫的人，点亮一盏名为本心的灯、田地之丰瘠，半由天时，半由人力、人若不耕，再好的天时亦是枉然。
